说起来,我的第一本书《汉城汉城》,是半夏兄一手责编的;新印的小书《野菜清香》,又蒙半夏兄推荐,才得以挤入花城出版社“绿风文丛”。用我纯老乡宋小宝的话说就是,缘分哪!
半夏兄行文,严谨细密,浓酽沉郁,相当有嚼头。因此,郑重推荐半夏兄的《我爱本草》,此中无关对传统医药的抑扬立场,各路本草在半夏兄笔下,首先是文化的确凿实存,其次是文明的屐履痕影,反复揣摩品咂,自有一份温厚笃实情怀在其间。
不多说了,选《我爱本草》中何首乌一篇,与同好共享。原文各段落字数较多,为阅读方便计,我自作主张硬行敲开了,有害文意之处,责任在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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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首乌
黑头
文|半夏
何首乌,蓼科蓼族多年生缠绕藤本植物。
如你所知,何首乌是株有故事的草。韩愈的侄婿李翱,清人列入唐宋十大家,曾经不惮烦地为它作传,大略是:何首乌者,顺州南河县人。祖名能嗣,父名延秀。能嗣本名田儿,生而阉弱,年五十八无妻子。常慕道术,随师在山。一日醉卧山野,忽见有藤二株,相去三尺余,苗蔓相交,久而方解,解了又交。田儿惊讶其异,至旦遂掘其根归。问诸人,无识者。后有山老忽来,示之,答曰:子既无嗣,其藤乃异,此恐是神仙之药,何不服之?遂杵为末,空心酒服一钱。七日而思人道,数月似强健,因此常服,又加至二钱。经年旧疾皆痊,发乌容少。十年之内,即生数男,乃改名能嗣。又与其子延秀服,皆寿百六十岁。延秀生首乌,首乌服药,亦生数子,年百三十岁,发犹黑。有李安期者,与首乌乡里亲善,窃得方服,其寿亦长,遂叙其事传之云。长寿是人类最不懈的终极追索,传统社会对子嗣的繁衍也期待绵密持久。这两造正是缔造本故事的心理诉求。
生而天阉,几乎是人之为人的最大负极,年近六十而竟然连产数男,便不能不令人叹为颠覆常识的传奇了。
能嗣和延秀的名字都和繁衍搭界,首乌寓意的黑头则是长寿最昭彰的标识。
其实,藤本植物的纠缠乃属习见,不过这株神仙之草遭到目击的情状,原本只是凸显了生殖能力的强劲,却在不知不觉间被附加乃至替换成了生命力的绵长。
诚然,这种替换在传统文明的语境里往往是顺畅沟通的,尽管在体质上这终究是并非一致的两码事,但将其连类而及一揽子尽收囊中,也未必是小概率事件。
令人狐疑的是,上天示爱的场景,得自醉酒之后的朦胧,藤蔓相交频数最直白的暗示本来该是采摘茎叶,不料却开掘到了根部。
了却旧疾无疑是人生所愿,发乌容少则是比之鹤发童颜的神仙经典面貌更其为甚,几乎可以归为妖孽了。
传奇得以流播的原因十分有趣,亲历者虽然仰慕道术,却没有种福田的济世慧根,终于是妖孽。对付妖孽当然不妨用下三滥的招数,亲近之人杀熟,果然窃而得手,不料这偷儿得了便宜居然肯于卖乖,仙药这才得以溅落民间。
触犯道德底线霍然作偷的人,反而盗而有道,真的值得庆幸,否则芸芸众生又何从获益首乌呢。
按照前贤的说法,其药《本草》无名,因何首乌见藤夜交,便即采食有功,因以采人为名尔。苏颂也说,此药本名交藤,因何首乌服而得名也。
但上引唐人李翱为其所作本传,原始采集人则是何首乌的祖父,这倒也无怪,想来总是何氏人等做了始作俑者,无论本人或者祖父,原也没有将命名权的肥水流落到外人田宅里,肉还是烂在自家的锅里。
而祖父的上延,尤其对延年益寿,在时间线上更有说服力,一如药铺字号的愈老愈能赢得信任度,这从能嗣和延秀名字的意象赋值就可看出端倪,反而是首乌的名号更其本位,不似前两者那般专在生殖力上敷演修辞,再联系百六十和百三十岁的寿命落差,以及窃得方服的乡里亲近只云其寿亦长,不能不令人有一蟹不如一蟹的感喟。
而交藤夜合,也果然是本草的称谓,只是远没有首乌的名头响亮。
曲展插图:何首乌
进士出身后来做了丞相的宋朝人苏颂描摹这株仙药:春生苗,蔓延竹木墙壁间,茎紫色。叶叶相对如薯蓣,而不光泽。夏秋开黄白花,如葛勒花。结子有棱,似荞麦而细小,才如粟大,秋冬取根,大者如拳,各有五棱瓣,似小甜瓜。有赤白二种:赤者雄,白者雌。一云春采根,秋采花。九蒸九曝,乃可服。
后人所认定的本草肥厚纺锤形块根,则是红棕乃至暗褐色,这便是所谓赤者,归属蓼科;而所谓白者,则是归属别科的另种了。揣测起来,所谓赤者雄白者雌,大约是用雌雄来标定偏正吧。
其实入药的块根是需要年份滋养的,前贤对此有略显夸张的界定:五十年者如拳大,号山奴,服之一年,发髭青黑;一百年者如碗大,号山哥,服之一年,颜色红悦;一百五十年者如盆大,号山伯,服之一年,齿落更生;二百年者如斗栲栳大,号山翁,服之一年,颜如童子,行及奔马;三百年者如三斗栲栳大,号山精,纯阳之体,久服成地仙也。
五十年者方才如拳大,看来苏颂所云大者,已经是原生态的上品了,居然只配作奴,服后的发髭青黑,倒的确是本草最为著名的功效。
至于百年以上的山哥山伯山翁山精,仿佛千年老山参一般难得,因而所谓齿落更生颜如童子行及奔马乃至变成地仙的惊艳效力,几乎无从验证,只好由得前贤放纵想象了。
倒是时珍大爷不肯夸饰,简捷直言:凡诸名山深山产者,即大而佳也。其间透露的,自是一团极富亲和力的实在平常心。
本药的主治口碑,主要集中在打理五痔腰膝之病,冷气心痛,积年劳瘦痰癖,风虚败劣,长筋骨,益精髓,壮气驻颜,黑发延年,妇人恶血痿黄,产后诸疾,赤白带下,毒气入腹,久痢不止,久服令人有子,治腹脏一切宿疾,其功简直不可具述。
时珍大爷以为,何首乌,足厥阴、少阴药也。白者入气分,赤者入血分。肾主闭藏,肝主疏泄。此物气温,味苦涩。苦补肾,温补肝,涩能收敛精气,所以能养血益肝,固精益肾,健筋骨,乌髭发,为滋补良药。不寒不燥,功在地黄、天门冬诸药之上。气血太和,则风虚痈肿瘰疬诸疾可知矣。
大爷提到,此药流传虽广,服者尚寡。嘉靖初,邵应节真人以七宝美髯丹方上进。世宗肃皇帝服饵有效,连生皇嗣。于是何首乌之方,天下大行矣。
这却有些意思。自视甚高的李翱既然为本药作传,足见起码在唐朝本药就已经享誉了,大爷书中本草名下有宋开宝字样,也就是说,宋朝官修的《开宝本草》将其列入本草序列。
如此看来,本药理当遭到追捧,但在大爷的叙述中,它貌似徒具声望却未入得主流医者的法眼,虽然长寿和乌发均属刚需,但服者稀少,直到了明朝嘉靖年间,才由道士以美髯的名义进献皇室,但真正的对症却在绵延皇嗣。由于宫廷于民间影响的强劲,本药才终于天下大行起来。
至于邵真人进献的七宝美髯丹,字面显示的虽然是乌发,但那不过是用一床锦被替皇家遮蔽隐衷,美髯旗下的乌须发固然不假,但实在真谛则在于壮筋骨,固精气,续嗣延年。鉴于这些诉求至今依然刚性披靡,于是不避文抄,实录于下,以飨穷通贫富各色人等:
用赤白何首乌各一斤,米泔水浸三四日,瓷片刮去皮,用淘净黑豆二升,以砂锅木甑铺豆及首乌,重重铺盖蒸之。豆熟,取出去豆暴干,换豆再蒸,如此九次,暴干为末。赤白茯苓各一斤,去皮研末,以水淘去筋膜及浮者,取沉者捻块,以人乳十碗浸匀,晒干研末。牛膝八两去苗,酒浸一日,同何首乌第七次蒸之,至第九次止,晒干。当归八两,酒浸晒。枸杞子八两,酒浸晒。菟丝子八两,酒浸生芽,研烂晒。补骨脂四两,以黑脂麻炒香。并忌铁器,石臼为末,炼蜜和丸弹子大一百五十丸。每日三丸,侵晨温酒下,午时姜汤下,卧时盐汤下。其余并丸梧子大,每日空心酒服一百丸,久服极验。忌诸血、无鳞鱼、萝卜、蒜、葱。
诸多药品,以及令人目光迷离的人乳,加上繁复的制作,果然是皇家才配招呼的秘方,权贵和豪富也有实力跟风,而本丹尤其需要久服才能极验,这便足以令普罗阶级的劳工劳农绝望。
而本药的诸般禁忌,几乎是大众食谱中的经典元素,所以即便有如李姓乡亲机缘巧合觅得乃至窃得足量药丸,也很难在日常饮食中规避上述禁忌,于是本丹药真的只配富贵做底气讲究生活质量的有闲人物享用。
这是生活的实在或曰无奈,不是权利平等的口号能够抹平的。倒是同样有闲的出家人,荤腥的戒条偏巧正合本药所忌诸项,不妨俨然一试,况且驻颜有术筋骨强健乃至长寿,一向是高僧大德的常规符号,那款丹药原本也是道家真人的奉献,于是愈发的天经地义起来,就中只有跳脱的人乳,略略有些麻烦,不知合否出家人的清规戒律,待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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